来源头条作者:图书馆门房刘大爷入夜,乌云遮住月光,大地一片心悸的黑,萧青阳踩着梧桐叶飞身来到师娘院落的墙头。油纸窗上映着烛火,光暗交错,一半照亮白天练功时流出的汗水,一半影着晚上师娘泼在院子里的洗澡水,微风轻拂海棠,风里混着胭脂香。萧青阳练武已有七年,见过白天的兵器架,从未见过晚上的海棠花。他在墙头蹲了半个时辰,想捻破那层油纸,终究还是怕了。只是随手折了一只挂着水珠的海棠,猛吸了一口胭脂的香。还不及萧青阳陶醉,师父的影子靠近油纸窗,高高咳嗽一声,吐出一口痰。那口痰,气走丹田,浑然有力,似一只盘龙,更似一只游凤。“啐”的一声拔了烛光,只剩下令人心悸的黑。师娘发出一阵呢喃,声音就倒了下去.....萧青阳九岁随着杂耍班子从河北一路混到北京,父亲犯了命案,撇下妻儿逃去关外,母亲被官府带走抵了人命。等到了北京,已是三年后,杂耍班子在四方镖局门口表演神仙索,萧青阳一路向上,不惧摔死,被镖头陆乘风看中,带进镖局。萧青阳常年不得饱饭,身子难免瘦弱。押镖的以枪斧为多,需要有膀子力气,萧青阳自是抡不起,来镖局七年,除了练轻功,就是喂马,没有学到半点硬家功夫。同在门下的叶良辰,常常以长枪戏耍萧青阳,只三两招便能取他咽喉。师兄们也当他是个笑话,在一旁大笑,师父看在眼里从不说话,只是背着手走开。有一次师娘问师父为什么不教他擒龙枪法,师父笑说:“不被摔死,他这一生就已经完满了,要得多了,怕他没了快乐。”陆乘风四十岁的时候续的弦,那时候师娘年方二八。那年柳含烟第一次踏进镖局大院,萧青阳便闻到风中夹着不知名的香。在那混合着男人汗臭与马尿的院子里,萧青阳也只记住那阵袭来的香。十八岁的萧青阳还从来没有正眼看过女人,对他来说没有摔死就已然完满,旁的都不重要。陆乘风是这四九城最有名的镖头,押的镖也大都是长途镖,一走就是几个月。师父不在的时候有那么几次,师娘看萧青阳只从桌上拨走两口菜,就跑回马厩吃饭,便叫管事的陈妈唤他一起上桌,他从来不敢应。师娘嫁过来的第二年,拿着草料的萧青阳正巧与上香回来的师娘遇见,短短错身的机会师娘突然轻声开口:“萧青阳,你这个名字不像舞枪的,更像是使剑的。”那是自母亲死后第一次有人唤他的名字,这个名字被丢了太久,在杂耍班子人们都叫他小个子,到了镖局熟识的不过叫他瘦猴。师娘叫他萧青阳的时候,他好久才忆起那是他的名字,这个人像是一个持剑的人吗?还是只为喂马挑水?像是使剑的,他以为这是师娘对他的留意,殊不知这个念想打从一开始就是坏的。也是从那时候起萧青阳终于得到师父的默许,喂过马,担过水,他也来跟着师兄练上半天的功夫。陆乘风的擒龙长枪取青龙之形攻势极猛,攻伐果决,但步伐并不轻盈,枪法虽有缺陷,但在这北京城也独占鳌头。萧青阳本是大家的陪练,闲暇时也做个戏耍的乐子。然而念想来了,他就止不住白天黑夜的苦练。一次师娘在时,叶良辰又来取乐,他气定神闲,手上长枪游走龙蛇,直逼叶良辰飞上墙头。见此情景,其他师兄觉得无趣,三人合围都差点送了性命。师父看在眼里没有说话,只是背着手走开。师父晚上叫人唤来萧青阳,他本以为师父要夸他刻苦,但师父只是背着手,淡淡地说:“你的心思坏了,我只求你一生不被摔死,但你想要的有点多,要的多了难免就掺杂了坏,你父亲是坏、你还是坏。”萧青阳闻言默默地低下了头,他没有明白自己坏在哪里,纵使用尽了全部的念力,也想不明白。他平日不如其他师兄一样,喝了混酒就疯言疯语,大骂师父藏了枪法。也没如叶良辰憧憬的那般学完枪法就自立门户。他不敢高看自己,只能往低贱了想,想不明白,但又有点明白。就在叶良辰飞身上墙的那一刻,他回头第一眼看的是师娘,他眼里也只有师娘,可那一眼恰巧也撞上了师父的眼神。他也许本就是坏的,只是自己的迟钝跟认命,盖住了本来的锋利,现在他越想收回来,反而越朝着师父说的坏去了。从这时候开始,他比所有的师兄都还要坏,这种坏是他过往藏住的锋刃,一旦出鞘便再也收不回。回到马厩他没有睡,既然已经坏了,他就必须得到一些东西,如果他还不够资格,那他还可以更坏。萧青阳翻身而起披上衣服,踩着梧桐叶飞身来到师娘院落的墙头。油纸窗上映着烛火,光暗交错,一半照亮白天舞枪留下的汗水,一半影着晚上师娘泼在院子里的洗澡水,微风轻拂海棠,风里混着胭脂的香。萧青阳蹲了半个时辰,想捻破那层油纸,终究还是怕了。不是怕师父嘴里的坏,他怕师娘也觉得他坏。萧青阳只是随手折了一只挂着水珠的海棠,溜进厨房提了一壶酒,醉在马厩里。醉生梦死间,他突然想起了叶良辰曾说的话,开了武行、建了镖局,才能配得上师娘这样的女人。第二天天没亮,萧青阳喂好了马担好了水,没有跟任何人招呼,几个纵跃消失不见。萧青阳知道没人在乎镖局里少了瘦猴,他已经习惯了这种悲。经过后院的门时里面那么静,那里留下了他的爱与恨,带走的只有他内心的坏。离开镖局后,他到了四九城最大的武馆借着陆乘风的名声当起了武师,除去授课,他没日没夜地不断苦练,渐渐的少有人能与他打成平手。闲下来时,他粗略地算过照这个速度,三年就能自立门户,从此也能开个镖局,到那时也许他就能有属于自己的胭脂香。事情比他计划来得要更早,半年后叶良辰找到了他,说想与他一起立个镖局,人、钱早已筹好,如今只差他这么一把枪。就在这事当真来到的时候,他心底萌生了一种茫然。萧青阳想不明白,他究竟是为了什么苦练。就算有了自己的镖局,也无法满足他的欲望,无法平息心底的坏。不。他不甘,他不甘于一辈子活在陆乘风的枪法下,不甘于一辈子活在他的影子里。因为他是萧青阳,他的名字像是使剑的。他要世人记住他的名字,他要陆乘风不再叫他瘦猴。几天之后萧青阳毅然决然地回绝了叶良辰,叶良辰不懂,萧青阳告诉他:“我想要的一个镖局早已经装不下”。萧青阳一路卖艺,一路南下,第二年春,他来到西湖河畔,投入赵无极门下。萧青阳不知道赵无极这个名字像不像使剑的,但他却是出了名的用剑之人。赵无极的秀水剑突出一个秀字,步伐轻盈,讲究以退为进,以守代攻,但缺点却是攻伐不足。这与他的秉性脱不了关系,他气度狭隘,善妒。赵无极收了萧青阳,却从不传授剑法。赵无极想要的是陆乘风这个过去的弟子,跪在自己前面。萧青阳没有参透,等他参透时,已经过了三年。那天,萧青阳跪在面前,赵无极问他:“为何而来?”萧青阳说:“为了学剑。”赵无极看了他一眼:“你耍的是长枪,为何学剑?”萧青阳答道:“有人说我名字像是使剑的。”赵无极听了好笑:“我头次听说,学剑是因为名字像是使剑的。”赵无极上下打量了他一番:“你这身功夫陆乘风也舍得你走?”萧青阳低着头说:“只怪我对不该动心的人动了心,师父说我坏。”赵无极闻言:“你倒是诚实。”又问:“你来我这里要拿什么?”萧青阳昂起头说:“名!”,此刻他眼里有光,光里满是欲望。赵无极再问:“要我教你剑法不难,但你要是输了他,你拿不到名,连我的名也一起丢了。”萧青阳闻言站起来纵身掠过兵器架取下长枪,一蹬脚尖向赵无极跃去,长枪开出千刃花,朵朵好似海棠花。赵无极不曾迎上,三步一闪看似后退,却玄妙连连,以守代攻,手中无双剑只是横在身前,直到长枪掠过下摆,赵无极才轻点剑梢,如蛟龙入海,飞后三尺。萧青阳脚尖点地,提身而起,俯身又刺。赵无极背身横剑,一闪再闪。一追一闪,枪锋及处飞沙走石,剑气行过处处留痕。三十招后,赵无极收剑入鞘背着手走开,身影不见之时,话语飘来:“夜半三更在这里等我。”萧青阳是坏,他没有使出全部的擒龙枪法。只是有一事他不明白,秀水剑法里处处藏着避世,又为什么赵无极还是这么在乎名。他不明白,但他明白的是今晚赵无极要传授他剑法。萧青阳是赵无极弟子里第一个得到秀水剑法的,但他从不在师兄们面前显露,只在夜深人静之时偷偷钻研。他渴望赢,只有赢了陆乘风才能得到萧青阳的名,这个名就是他安身立命的本,就是他割舍不下的欲。五年后,萧青阳当着师兄们的面向赵无极发起挑战:“我想用你的剑法和你切磋”。赵无极忍不住哈哈大笑:“你果然如陆乘风说的一样坏,不过念大家师徒一场,你要赢了,我就把我的无双剑送给你”。萧青阳明白,赵无极是想要世人知道,这个日后必定得名之人,用的是他的剑。那场比试两个使剑的都没有拿剑,萧青阳只用了十招便制住了赵无极的咽喉。赵无极没有说话,只是背着手走开。那场比试随着西湖河畔的风传开,萧青阳离开的那天晚上,走到哪里都有人谈到他的名字,他叫作萧青阳。萧青阳果然坏,他说要用赵无极的剑法切磋,可那场比试他从未施展秀水剑。五年里,他把秀水剑的轻盈和擒龙枪的杀伐合在一起。因为一味求避,他永远赢不了陆乘风。赵无极也早知道这个弟子的用心,所以才让他带走自己的无双剑。萧青阳走后,赵无极就解散了弟子,不知去处。萧青阳又花了两年时间,走遍了江湖,败了无数剑客,他们名字各不相同,但没有一个名字像是一个使剑的。他汇聚各家所长,终于打磨出了一套大成剑法。回到北京城已经是年末,城里有一座镖局,镖局里有个女人。那是他二十岁的欲望,那时候他记得她的样子也记住她的香。直到三十岁,他早已忘了她的样子和味道,他不再馋她的身子,她只是他精神上的向往。马厩里的萧青阳已经死了,他不知道,那个女人看到马厩会不会偶尔想起自己。他仿佛又一次闻到了胭脂香,她用那样的方式给过他身子。腊月初八,萧青阳打听到三天后陆乘风要押一趟远镖,他打算沿路堵截。这一日,刮着风,飘着雪,镖车艰难的行至一片积雪的树林,树叶早已经落尽,在光秃秃的树木间,一袭黑衣拦住了镖车的去路。萧青阳穿着离开镖局时的那件黑色长衫,这件长衫自从他离开镖局之后就再也没有穿过。打头的镖师叫停队伍,拍马跃到车前,大喊一声有人劫镖,抽起长枪蹬上马背横劈过来。萧青阳轻点树干飞身而起,稳稳踏上长枪,未曾出剑。镖师见一招不成抽枪正要再刺,陆乘风的声音喝住了他:“胡子你退后,人是冲我来的”。陆乘风褪去英雄裳,提起车上的游龙枪,缓步走在雪里,气势升腾,如一条苏醒的蛟龙。后来押镖的人回忆起来,还会一脸惊叹说第一次见到这样的剑法,他们一个踏雪无痕,一个纵跃无尘。一红一黑。红里掺着长枪,枪上渗出寒芒,一点寒芒先到,满是无尽萧杀。黑里藏着长剑,剑上刚柔交替,刚里透着新愁,柔里弹出旧恨。长枪掠过,观似蛟龙入海,黑衣扬起,翻身没在白色里没有招惹一点寂静。一剑挑过,看时和风细雨,红衣纷飞,纵跃没在白色里没有招惹一点静寂。三十招,你来我回,他们互不沾身。五十招,你来我回,他们已是伤痕累累。陆乘风略微喘息着说:“该拿的你都拿走了,为何还要回来?”萧青阳轻声落在雪上,淡然反问:“师父,你早已看清了我,为何还要再问?”陆乘风知道,他们二人必定要一个结果,他背手垂下长枪,以从来没有过的姿势跃上树梢。萧青阳明白这就是叶良辰说过的师父藏的枪法。如果当初他真以师父的枪法来拿他想要的东西,那必定是拿不到的,但现在他知道,这不过是自己丢掉的无关紧要的东西而已。陆乘风自上而下,一枪刺出,寒芒映雪,好似长虹贯日。萧青阳脚尖虚点,只三招就避开了这夺命一枪。这时候,他的表演才刚刚开始,剑雨纷飞,交错剑芒一次比一次更近的追喉,如奔名逐利,似利欲熏心。终究,那一剑抵住陆乘风的喉咙,到达了萧青阳心的尽头。长枪插进雪里,陆乘风看着萧青阳的眼睛,许久之后,长叹一声,叫出了他的名字。而他也收了剑,拔了枪,没有说话,只是背着手走开。剩下那片空无一物的白色。一个弟子愣愣的问:“劫镖的贼不抢东西?”陆乘风只是摇了摇头没有回答,他知道萧青阳已经抢走了他最想要的东西。萧青阳终是成就了自己的名,但好似也不是自己的名。有人说他的剑法取自陆乘风的擒龙枪,有人说来自赵无极的秀水剑,也有人说融汇了各家所长。却从未有人说是出自他自己之手。叶良辰告诉镖局的弟子时,先说他们结拜过兄弟。而那套剑法到底来自于谁呢,他只是摇头一笑呷了口酒说跟师娘有关。自此萧青阳的名声里面又多了一些风流。到这里该是萧青阳的尽头,他得了名,满足了自己的欲。但是这名里总是带着另外两个人的名字,他借用了他们,他不过是踩着他们走到了名的尽头。而在这个尽头萧青阳却没有找到自己,他发现自己只不过徒有名,他始终没有得到他自己,他甚至厌倦了他的名。萧青阳扔掉枪剑,从此不知所踪。四十岁那年,萧青阳再次出现在北京城,如今的他眼中早已没有了欲,也不再在乎名。这十年他自创了一套功夫,这套功夫无招无影无形,不是用来与人争斗,而是用来与自己争斗。他要的是赢过自己,才能越过自己的名。